星期一, 1月 21, 2013

(電影)武打電影-虛實意識




一代宗師。這電影把上一代,那個大時空劇變的一代,以王家衛導演一貫的隱隱幽幽譜在我們這一代的面前。那一代的宗師們,他們以武悟道的生命呈現了何謂真道。電影中的台詞,寧在一思進,莫在一思停;刀的真意。這些陳述,令我深思,思索武道。

武術對練時目光一有了停滯,就洩了心神遲疑的老底,引來拳腳。破碇出於大意,更成於當斷不斷的自亂。進,不只是拳腳上的進,更是心緒上的進。對戰中,有份清明而佯攻詐退,有份敏銳而進退保全。技,或攻或守,招,或虛或實,勢,或進或退。這都是心神意念上扎扎實實得進。對戰就如同人生,進,是活路,停,是危機。

出招了就是出了,已經進的,若不化而硬是要停,反要用自身的力拉住已成的勢。這進,這停,有時候是不停傷人,停傷己。但是卻總有人選擇停下來呀。過去老師在教我們徒手搏擊時,也曾在雙方身形運作化無可化的瞬間硬是收招,拉傷了自己後腰的深層肌,那一傷,就是三月才好!化不了招的,收不了鞘的,卻是寧可自損劍鋒也不捨傷了學生。我們做學生的,事後明白了,心裡也是不捨呀!

近十年前認識的老師,親身與我們對練時,總是先讓我們選了單手還是雙手。選了單手的,還選了哪一隻手的,他便把另一隻手收在後背。單單一隻手卻也讓我們沾不了他身上一處,還打得學生們到處竄。雖說是挨他揍,但是招招都收了力,這只有那挨揍的與揍人的心知肚明。老師的停,停的不是心呀!

我又再思想,一代宗師中,宮老爺問話,說了刀為什麼有鞘。刀的真意不在殺,在藏。但是我在現實中的體悟卻不同於此。

高中時如再生父母的空手道教練說,空手無先手是生活中的自我要求,是份修為。然而衝突中該打的當然打,能洞察機先的就要出招了。進大學前認識的國術老師也是這般教導我們。劍不單是為了藏。刀劍,拳腳,出鞘有時,收鞘有時,出拳有時,收拳有時。合時與集大成,總是武道高於武術的美!

若是刀的真意不在殺,又不在藏,那又是什麼呢?我想起了過去挨老師揍的每個瞬間。懂了!拳腳刀劍的真意在於生!正義,真道,乃是厚德載物的自強不息。生生不息。寧在一思進,莫在一思停。若進是出劍,也是收鞘。若是出劍而能生,收鞘的也在於生,進,總是進在造就的生命之中,進,總是進在成人之美,那真是武道之極致呀。刀劍,能進鞘而生的,便是成全了真道。

武術在具象層面不出技的緩急、體的伸縮、力的強弱。時間,軌跡,力道,凡是交手的,三個元素就交織成複雜的可能性,若再加入心理層面的性格,更是顯示了一進是殺,一進是生的差異。由心生念的那一念,可以存在著天壤之別的差異呀!

武中悟道,由道生德的人,懂洩力,能夠由拳化掌不傷人。武中逞一口血氣的,卻是出了招便是害了性命,收了招卻也是為了己利。

道是質,武術則是由武道本質而生出的華。文勝質,質勝文,於武道中我想說的便是此吧!執著於技法輸贏的武術,如文勝質,如同一朵燦爛的假花。輸贏在百年後也是轉頭空。成就生命的武德,則是在本質與形式中都圓滿了,任生命,任道統歷數個百年都還散發光芒,讓尋它的人得尋見。

有真道的武,成全了武道的德,內涵武德的武術在出與收,在發散與收斂之間都是進,都是生。盡是成全的美意。近年的武俠電影與武術電影,論述的內容已深入了這一層,有了從武技進武術,武術進武德的武道。

再看一代宗師所說的真意與思進的心法。出鞘有時,收鞘有時,出拳有時,收拳有時。合時的武道中人卻也能將自家功底幻化為各家各派的功架,而在跨派系的交手之中保全了他人的面子,這份儒家所說的合時與集大成,背後卻是道家的慈、儉、不敢為天下先。能化功架而保全他人的,是份合時又集大成的仁與慈。

電影中,持道的宗師在當代武術圈子的避風港安享晚年,歸於平靜。但這或許是上蒼給予勇、廣、成器長的得道之人,一份慈以戰則勝,以守則固,天將救之,以慈衛之的福份。撰文於此,我想香港不再只是一處武學家在亂世中的避風港,而是宗師們在還沒被大時代的渦流波及之前,在宗師們悟道而定心時,就已經受上蒼跨越時空局限而許諾的新樂園。



依古哲們的思想,形而上的成了氣候,自然會孕化出形而下的。香港集各家古武術宗師於一地,其氣不也孕生了一個超越自家宗派的李小龍。李小龍以生理學,物理學解析古秘技,不但建立學術架構還進一步的自我實踐於這些學說而登峰造極。這也是地靈與人傑之間交輝吧!

又想起李連杰主演的電影,霍元甲。誠如許多影評前輩所說的,霍元甲在最後對戰的收拳,是儒家千古不絕的吶喊。志士仁人,無求生以害仁,有殺生以成仁。收拳是為了仁人而捨身呀。見這些年的電影,我感覺不少經典大片都拍出了東方武道在哲學層面的生命價值,以我個人感受,這種對話始於李安的臥虎藏龍。

雖然周潤發沒有武術底,竹林劍戰拍的盡是西洋劍術的馬刀。但是枯枝在一位得道宗師的手裡勝過了無道狂徒手中的寶劍,影射了中國古典武學信奉的意念。形而上重於形而下。李慕白一句既以師徒相稱,當以性命相見。更是彰顯了得道之人通透生死為何物的心靈高度。這一句,更是預告了李慕白的死換來了玉嬌龍的悟。

俞秀蓮在鑣局天井大戰玉嬌龍,算準了長劍斬勢在斷劍之後,還能順勢進腰以殘劍取喉,給玉嬌龍一個停下來服輸的機會。這不只是合理交代高手對決,決勝於心法,更是預先繃緊了,最後在石窟中俞秀蓮能為致愛復仇卻選擇放下,這份人性爭戰的劇情張力。這橋段更是陳述了中國古哲所說的強恕而行,求仁莫近焉。

李安能以此片震撼西方世界,也是因為他把不勝數的東方古哲思隱隱得埋入電影中,故事中每個人物一舉手一投足無不是老中國的堅持,老中國的矛盾,理性與感性的爭戰,理性與感性的融合與昇華。

臥虎藏龍這部電影最精湛的哲學思辨,遠超乎上述的哲思。整部電影最重量級的一句詞,是一句讓東西方世界一起被顛覆的耳畔細語!

道教以道家的哲學演化出自己的神學,相信煉精化氣,煉氣化神,煉神還虛,還虛入道而進入永恆。玉嬌龍在悔不當初的焦急中策馬飛馳,卻還是來不及遞上救命的解藥。俞秀蓮與李慕白為俗世認知的禮法守寡,為摯愛守貞,在生命的最後一刻,雙方都明白下一刻便是天人永隔,俞對著李說,守住這口氣練神還虛,進入求道人都渴慕的永恆。李慕白卻回她一聲自己一輩子都被世俗規範壓抑而深埋的嘆息。我一直深愛著妳。


這是一聲足以震聾冬烘老道的雷鳴!是個東西方哲思在新世紀交流中衝撞而生的渦流,是渦流中震攝靈魂的浪濤!李的靈魂是成了縈繞俞的七日幽魂,還是進了一份未來能與俞再聚的幸福永恆呢?我有我的答案。你呢?

臥虎藏龍,許多人說青冥劍是表,李慕白是裡,是兩個女人在搶男人。這種論述卻不見李慕白早已自述青冥劍是虛名,李慕白也是虛名。而玉嬌龍爭的實是中原文化剝奪女性的自主權。俞秀蓮不爭的是自己,而她所爭的,也盡是成全。她試著以自己的幸福祭了愛人的名節,這隱隱幽幽的動機是出於熾熱忠堅的愛而捨己成全。而在最後的最後,她也得了真道,一句盼了一輩子的話,是剎那,也是永恆。一份不殺的愛。愛人以永生的姿態長存於心。這些武道中極致的價值思考,呈現了好生之德,成人之美,是如何成就了這部電影的心靈高度。


再說霍元甲。他悟道之後,回到天津重生。從此之後多活的每一天,都是對著蒼天那份夕死足以的覺悟與知恩感恩。所以在最後一戰收拳的那一霎間,知道成全了,已得著了。嚥氣之前平靜得笑,化盡了宗派間的仇,放下了國族間的恨。在那千里之外心靈相通的愛人面前,化作一陣喚起她的清風,在清風中獻上最後一套拳路,從此進了永恆。


回到一代宗師。電影台詞中反覆說了面子與裡子。有人說葉問是面子,一綫天是裡子。現實中,這樣的概念恐怕也是林外的人望著樹林裡面看,卻是見樹不見林。現實中有很多如一綫天這般的高人。這些人日常做的生計活或許是販夫走卒,但是圈子裡的都知道這些高人與前輩的份量。這些人擁有的面子之大,圈外人是無以想像的。他們之中,很多人是因為懂了易經中所說的那份龍德而隱,所以他們有的面子,只是藏著不用呀。

不只在電影一代宗師之中,就算在現實世界中,是面子的,是裡子的,只要是以武悟道,曾經由道觸及真理的,就會在身上留下一份祂的印記。不卑不亢得持道而活。

電影是虛幻的,但是假戲中所要傳達的意念,卻有可能是真實的。能有多真?這要看製作團隊能有多誠。誠,在儒家的解釋中,指的是份運作萬物的動力。或許真的是這般吧!這些電影是虛幻的光影,但或許也真的說出了些真道理。

藝術為社會作的貢獻,就是跨界對話。電影是通俗藝術,對於人口結構中各族群的跨越能力,堪稱最強。海角七號,溫柔得撫去日據時代後,國族認知撕裂的痛。冷山,在對話中治癒著美國南軍後裔的傷。而這三部武打電影,武術電影,跨越了國族,跨越了武人與非武人的疆界,穿越了小說與歷史,以現實中的武道,透過鏡花水月的電影,告訴了有心傾聽的有心人,武為何。而道又是什麼。

千百年來,先賢們點的燈,都引著循著光的人,走到他們面前,接下了那份光輝,於是點燈人有了薪傳。王家衛費了幾個寒暑,走到這些點燈人的跟前,又再把這燈點在世界各地的放映室。能在這電影聲光中,看見那份古老光芒的,走出了戲院,自然會在現實中去尋那光,去找那燈。

虛的,是電影,實的,則是千百年來那亙古不息的光輝呀。

道。這個有趣的追尋。它抽象,可道非道。觸及它的人也是各自以自己的人生作為那份擺上的,作為那捨下的,才能有那般感動。而觸及真到之後也以自己的方式落實它。所以道的單一乃是同一份元貞,而得道的人行出來的,卻也各有不同。我見許多長年求道的尊長,我聽他們對生命悟道的分享,我試著做出的歸納卻也與這三部電影的歸結有些雷同。


把生活過好。能終老的,謝天。不測而先離開的,也是謝天。順著心裡的平安,做該做的。珍惜生命中來去的緣份。這便是盡到受天恩而能有一口吐息的知恩惜福。如此,也就近道了,也就已是盛道的器皿。鍛鍊自己的鋒芒,卻又能進鞘而生,成全了自己,也成全了生命中千絲萬縷的緣分,在平凡中安息。

人生,尋尋覓覓,繞一大圈才體悟的答案,卻是祂早已放在我們心中的平安。然而繞了這一圈也不是白走。道,本就是道路呀!

只願無數眾生,活出一份自在,一份平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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